張愛玲的筆下,沒有浪漫的愛情故事。
傾城之戀,這小說名,乍聽之下彷彿是瓊瑤式的浪漫故事:
兩顆心愛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全心全意愛到天崩地裂,彼此都願意為了對方犧牲一切,豁出性命,義無反顧。
愛情至上。
......但其實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至少在傾城之前。
且看傾城之戀小說的開頭。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
不是說不盡的纏綿緋惻,而是蒼涼的故事。
然,何止蒼涼。
這壓根是一個充滿了算計的愛情故事。
一場愛情攻心計。
男女主角兩個,范柳原與白流蘇。
一個是情場浪子,一個是失婚女人。
他不相信愛情,她一心要逃離。
他只想找個情婦,她只想找個經濟的依靠。
他們都已經看遍人生百態,嘗遍世態炎涼,心中累積了多少的傷痕累累,不再是情竇初開的清純少男少女。
然而,會互相吸引的兩個人,管你歷經多少滄桑,管你有多憤世忌俗,就是會互相吸引。
終究逃不過吸引力法則。
初見時,他們就都對彼此動了心。
但他不相信她愛他,她也不相信他愛她。
兩人盤算來盤算去,心眼子成千上百。
各自用盡心機,各自肚腸。
尤其男主角范柳原,戀愛高手。
他費盡心機將流蘇從上海帶到香港,甚至連淺水灣飯店的房間還就住在流蘇的隔壁房。
也就在香港,兩人展開了一場精彩的對手戲。
但他段數太高,手段太多,嘴太會說,懂得甚麼時候該放一點,甚麼時候該收一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教人猜不著、摸不透。
面對如此高手,流蘇但凡不小心了一點半點,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輸。
因此走得是步步驚心。
不過流蘇很清楚自己要的是甚麼。
因此尚可見招拆招,暫時站穩自己的腳步。
但因為兩人在各自的算盤之中,都"還是有些真心"的,因此情感的拿捏,自然就沒那麼的冷靜淡然。
有時不小心沒控制好心中的火,情不自禁,終究不免有擦槍走火的時候。
只不過,這一刻才卸下心防,下一秒又武裝起來。
這場戀愛,簡直就是一場精采萬分的諜對諜。
就好像在看宮鬥劇那樣。
雖然裡面也會"有些真心",但真心往往會被掩蓋住。
因為,一旦失足,就會掉進萬劫不復的地獄,落得個粉身碎骨。
總是有些人可以無怨無悔,義無反顧。
但那是別人的故事,不是張愛玲的故事。
對於范柳原,流蘇本來就是賭上自己的未來的。
不幸的是,她不斷的發現范柳原在設計她。
范柳原要的依然就只是一個情婦。
流蘇也是寒了心。
但是范柳原還是讓他們再次走到一起,只不過還是看似沒有未來。
誰能料到,香港的陷落,反倒迎來了這場愛情攻心計的轉機。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的前大半段。
但是"傾城"之後,在患難當中,他們彼此終於卸下心防,兩人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卻還是令人動容。
──即便這裡面還是包含了許許多多的現實成分。
但總歸還是感動的。
重點是,難得看到了張愛玲小說裡出現很甜的一段。
真的甜。
儘管就那麼一小小段.。
然後又回歸到一片的蒼涼惆悵.....
*** ***
(一) 上海
小說第一句真正的對話是:"老四你猜怎麼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
在小說開頭的前幾段,在白家那一大家子吵吵嚷嚷又不懷好意的對話裡,把女主角白流蘇的處境給道了個明明白白。
白流蘇今年28歲,已經離了婚七八年,沒有小孩。
離婚的前任有兩個小妾、會動手打流蘇,流蘇受不了了回家哭著要離婚。
她的哥哥們貪圖她的錢,把她接回家,讓她離了婚。
可是流蘇的錢禁不起哥哥們的揮霍,幾年後用得差不多了。
這時,她的哥哥嫂嫂們就對她百般冷言冷語冷嘲熱諷的。
一下說她白吃了家裡的;
一下說她掃帚星:嫁了人,丈夫就成敗家子;回了娘家,就要敗光娘家,還連累哥哥炒股失敗。
哥哥嫂嫂們都希望她回去為剛死的前任奔喪,別再回娘家來。
流蘇和母親訴苦,她的母親對她也是淡淡的,說話避重就輕。
回家幾年,流蘇也清楚明白的體會到,本以為可以倚靠的娘家,是無法再倚靠下去的了。
無助的流蘇恍恍惚惚之間,夢回了兒時迷路的那一次,看見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淡疏離。
"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了。"
死去的前任有個親戚,胖嘟嘟的女人,他們都喚她徐太太。
這徐太太來了白家,要為流蘇同父異母的七妹,那已經24歲的寶絡說親。
徐太太來時私下與流蘇聊上了幾句話,雖然不知真心假意,卻也幫流蘇說了幾句公道話。
又說要幫流蘇留心,幫她找個人。
流蘇也覺得徐太太的話不錯,反正這家是留不得的了。
這個白公館裡,除了吃人的家人之外,還會將人腐朽成一個空洞的軀殼。
「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裡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過了一千年,這裡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
她嚇壞了,跌跌撞撞回自己的房間,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她慶幸自己看起來還不老。
按照徐太太的話來看,流蘇是美麗的。
流蘇鏡中反映出來的,是一個身型嬌小的女人,小巧可愛的臉龐,嬌滴滴的清水眼。
最不顯老的那一種。
流蘇覺得自己還有點希望。
找個人再嫁,逃開白家。
徐太太要跟寶絡說媒的對象,正是男主角范柳原。
這范柳原今年32歲,父親在錫蘭馬來西亞有很多的產業,然父母雙亡,也沒有結婚。
標準的黃金單身漢。
──儘管沒有提到長相。
但為何這樣的黃金單身漢到32歲都未婚?
原因有二。
第一。
正是因為范柳原條件太好,所以當范柳原從英國回國後,「無數的太太們扯緊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推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
因此,「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
第二。
與他的身世和經歷有關。
他算是個私生子,是庶出。
母親是倫敦的華僑交際花,身分不光彩。
他母親懼怕大太太報復她,不敢回國,只好一直在倫敦待著,所以范柳原是在英國長大的。
元配那裡只有兩個女兒,但即便如此,范柳原的父親過世後,他這個兒子在確認身分上也遭受了種種困難,「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得了一些繼承權。」
但范家的人對他的仇視當然不曾減輕。
「他年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
無論范柳原私生活如何,他的經濟條件卻是明晃晃的黃金似的,連流蘇的四嫂都想把她自己的兩個女兒介紹給他,不讓給寶絡。
與此同時,徐太太另幫流蘇物色了一位死了太太留下五個孩子的姜先生。
整個白家上下都沒把流蘇的事情看在眼裡,反而因為流蘇的媽媽怕被人說閒話,說不疼自己親生的,所以都在忙寶絡的事。
因為范柳原就要去新加坡了,因此徐太太急著要先辦寶絡的事。
見面那天,全家都要到場。
寶絡因為生氣四嫂想要介紹兩個女兒給范柳原,所以死活拖了流蘇一起去,如此一來,因為汽車坐不下那麼多人,導致了四嫂的兩個女兒便被淘汰出局。
但寶絡這一步棋,卻徹徹底底的下錯了。
她淘汰了兩個對手,卻把最強的對手拉進棋局。
這次的相親,讓白家人全都氣壞了,除了流蘇。
原來范柳原要的相親只是"看電影",大家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誰也看不清誰,也說不了話。
根本無意相親。
原本看完電影,范柳原就要跑,但是被徐太太拉住,范柳原只好去一同前去吃飯。
偏偏飯店裡有跳舞,白家女眷們都自認是名門閨秀,沒人會跳舞。
只有流蘇跟著前任學過。
范柳原邀請流蘇跳舞,流蘇沒有推說不會跳,反而跟范柳原一連跳了三支舞。
回到家裡,寶絡氣到躺到床上賭氣睡覺。
而流蘇一個人蹲在地上點蚊香,知道自己今晚給了顏色嫂子們瞧瞧,扳回一城。
但她的內心仍帶著絲酸楚。
她不相信范柳原有多真心喜歡她,也看出范柳原是習慣對女人說謊的男人。
「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點也不相信。」
但家人讓她心寒到極點,如今要走出這個家,她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寶絡的婚事給流蘇這一鬧,是徹底無望的了。
也料定了徐太太會因此而心灰意冷,幫流蘇作媒給姜先生的心思肯定也沒了。
果然,徐太太說那位姓姜的已經有了對象了,也不好拆開,不如就算了。
大家肚子裡正高興時,徐太太卻又說她要和先生到香港去,流蘇不如和他們夫妻倆一起去,香港物色對象的機會絕對不少。
但流蘇沒有錢。
徐太太熱心的說要幫流蘇出資,白老太太推辭,她連令人難以拒絕的說詞都想好了一套。
流蘇心中推敲起來。
她和徐太太的交情絕對不到這份上,所以她猜是范柳原的主意。
接著流蘇就在心中盤算一番。
姓姜的那件事已經無望,以後再有人幫她,對象的條件應該與姓姜的差不多。
婚後直接當後母帶一票小孩,但也餓不死。
日子湊合著過,也總算是脫離了白家。
但這范柳原不同。他可是人人爭搶的黃金單身漢,全身上下鑲著金子的,又不曾結過婚,無兒無女,條件簡直不要太好。
只可惜是個情場浪蕩子。
流蘇的父親是個賭徒,賭得傾家蕩產。
流蘇不曾賭過,但個性裡也有父親"賭"的基因。
「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
「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為了更好的未來,流蘇願意賭。
徐太太一個星期內要動身,流蘇忙著整理行裝,徐太太還不時來幫她。
徐太太的態度當然都看在白家人眼裡,他們不敢再輕視流蘇,更不敢再冷嘲熱諷。
「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富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
*** ***
(二) 香港
流蘇和徐太太一家終於出發前往香港。
接下來的所有安排,盡顯范柳原的心機。
流蘇與范柳原的諜對諜,正式展開。
船買的是頭等艙的票。
住的是淺水灣飯店。
到了淺水灣飯店,范柳原又安排了一場巧遇,彷彿他們在淺水灣飯店的相遇,完全就是一個偶然。
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
流蘇見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
作戲做全套,接著就是"一路上大家彷彿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
也直到這時,才第一次出現了對范柳原外表的簡單描述。
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度。
徐先生徐太太忙著指揮僕歐搬行李時,范柳原這就立刻對流蘇表明了態度。
流蘇含笑問道:「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
柳原輕輕的答道:「我在這兒等著你呢。」
流蘇的房間是130號,那范柳原一點也不避忌的跟著她進了房間。
但是流蘇沒留意,僕歐一開門就畢直朝窗子走去,直到范柳原向僕歐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
這才發現柳原倚著窗台,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
柳原笑道:「......你的特長是低頭。」
流蘇抬頭笑道:「甚麼?我不懂。」
柳原道:「有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
流蘇道:「我甚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
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短短幾句話,盡顯范柳原一張嘴有多厲害。
說得流蘇無話接了,只好轉個方向。
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吧。」
柳原到:「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
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
進房間不多久,流蘇就已經被范柳原"連續震了二震"。
范柳原是高手,也不回答,只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裡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他敲了131號的門。
是徐太太的門。
到這裡為止,范柳原都是直球表達。
但接下來又讓流蘇有點霧裡看花。
徐先生說今天老朱請大家去香港飯店吃飯,包括范柳原在內。
照理來說,范柳原都安排成這樣,還對流蘇那麼直白了,肯定是要一起去的。
沒想到他卻將香港飯店嫌棄了一番,最後給出的答案並不肯定。
「我可不能說準,別等我。」
而徐先生又一副古道熱腸要認真替流蘇介紹朋友的樣子,著實讓流蘇疑惑起來。
但是沒想到,晚上出現在香港飯店的,都是與流蘇不匹配的一幫人。
不是成雙成對的夫妻,就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流蘇正跳著舞,范柳原突然出現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的手裡接了過來。
很好,這下換成范柳原和流蘇跳舞了。
但是搞了這麼一齣,范柳原卻又不說話了。
流蘇問他,他只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很好,來個直球告白。
可是這話是從范柳原這個情場浪子嘴裡說出來的,又很讓人無法相信。
流蘇沒有被這話給迷暈了過去。
她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
流蘇又問范柳原為什麼不願意她上跳舞場上去。
范柳原來了一篇論調:「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女人教壞了,又喜歡去感化壞女人,使她變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麼沒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
流蘇心裡想著:「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
把個范柳原看個明明白白。
於是流蘇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人做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個壞女人。」
兩人話題不斷,講到了中國女人,講到了新派洋派,講到了頑固,最後都笑了。
也就在此時,音樂停了。
兩人停止跳舞回去找其他人,范柳原又來了一齣。
范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位上,對眾人笑道:「白小姐有些頭痛,我先送她回去吧。」
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兩人碰見了一個印度女人,這是流蘇剛到淺水灣飯店,"巧遇"范柳原時,與范柳原交談的那個女人。
經范柳原介紹,流蘇知道了這是薩黑荑妮公主。
兩人上了范柳原的車,范柳原對流蘇說這位公主,"不能回印度是真的,其餘的(身分等)沒有人能夠證實。"
又說現在是一個英國老頭子包養這位公主。
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分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
柳原道:「你放心。你是甚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甚麼樣的人看待,準沒錯。」
這句話,流蘇倒不覺得他在挖苦她。
因為流蘇發現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背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
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兩人散步到另一處,靠在一堵高牆上。
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了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甚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要是這話是對已經用了真心的人說的,想必真心的那個會覺得是好心涼的一段話。
但流蘇的感情卻不是純粹的。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假裝,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
但范柳原要幫自己找理由,就對流蘇剖析了自己,他說他回國已經24歲了,但他遭遇了好多壞事。
范柳原:「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
不過流蘇能懂,因為她的家人也都是奇葩人物。
後來范柳原笑了起來:「其實我用不著甚麼藉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
他思索了一會兒,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他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甚麼都願意。
她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
但范柳原才剛露出一點真性情,接下來卻又言語輕薄起來,得罪了流蘇。
流蘇掉頭就走,范柳原一路陪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裡,面色方才緩和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
范柳原對流蘇還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同,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
流蘇要的是結婚,好讓她可以順利脫離白家。
把希望放在這個危險人物身上,她必須走一步看一步,處處留心,步步為營。
*
隔天,徐太太一家去找房子,范柳原問流蘇要到海灘還是進城看看。
但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
所以流蘇選擇進城。
他們去吃飯,席間范柳原再次展現他戀愛高手的能力。
流蘇:「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覺似乎點傻。」
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
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了傻氣,是不是?」
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才覺得范柳原說話像瓊瑤男主角,下一句他又模稜兩可了。
教你就是抓不到他的心思。
後來范柳原嘆道:「是的,都怪我。我慣了假裝,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假裝。只有對你,我說過幾句真話,你聽不出來。」
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
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
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歐拿帳單來。
腹脹出來後,范柳原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情調──頂文雅的一種。
他們天天在一起,玩得相當精彩豐富。
晚上又常常一起出去散步,直到深夜,他卻連她的手都難得的碰一碰。
後來,流蘇覺得對他認識多了些,放下了一點戒心,兩人去了海灘,在沙灘上你幫我打蚊子,我幫你打蚊子。
本來兩人還笑成一片,後來流蘇覺得自己被冒犯了,站起來就往旅館裡走。
這一回,范柳原沒有跟上來,等流蘇回到房間,用望遠鏡一望,發現范柳原還躺在沙灘上,身邊的女人從她換成了薩黑荑妮。
接下來,范柳原成天就和印度公主廝混,不去理睬流蘇。
流蘇不知怎麼跟徐太太說,就推說自己生病。
一天,天下著雨,流蘇坐在廊簷上,此時一群男女回來,打頭的是范柳原,攙扶著薩黑荑妮。
范柳原和印度公主說了幾句話,印度公主離去,只剩下范柳原和流蘇。
兩人說起話來,後來薩黑荑妮出現,離他們遠遠的撿了個桌子坐下。
流蘇笑著跟范柳原說:「你還不過去?」
范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
幾句話交鋒後,范柳原說:「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
直到流蘇說:「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
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裡彷彿有三分酸意。」
兩人和好了,但是流蘇心裡卻明白了。
這又都是范柳原的手段。
他要她吃醋,不過是激將法,要逼她自投羅網到他懷裡去。
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
白家雖然家道中落,但也是有名望的,他不想擔上拋棄白家小姐的罪名。
但如果反過來,是流蘇投懷送抱,那他們吹了後,輿論就不在他身上,他不須背鍋。
***
故事第一個高潮來到。
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了房子,就要搬過去。
流蘇不好意思跟著搬過去,但是和范柳原這裡也還沒個結果,處境是進退兩難。
一天夜晚,流蘇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范柳原突然打了電話來。
范柳原道:「我愛你。」說完就掛了。
流蘇心頭撲通撲通跳。才剛掛回電話,范柳原又來了電話。
范柳原問:「我忘了問你,你愛我麼?」
流蘇:「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
范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是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
流蘇道:「怎見得我不?」
范柳原念了詩經:【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流蘇不懂。
接著范柳原不耐煩道:「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永遠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思索了一會兒,聽明白了,不由得惱了:「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甚麼做不了主?......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甚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
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
接下來幾句話真是將范柳原的心聲赤裸裸的吐露。
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最後一句,哪個女人能夠承受?
所以流蘇掛了電話。
氣炸了。
范柳原又打電話過來。
流蘇不想接,但是她怕會吵醒其他人。
所以她將電話拿起來,放到床上,不聽。
但是四下太過安靜,流蘇還是聽見了范柳原的聲音從話筒傳了出來。
范柳原的聲音是心平氣和的。
「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
流蘇哽咽了,透過淚眼矇矓抬眼看著月亮。
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
說完這不著邊際的話後,范柳原沉默了下來。
沉默到,流蘇以為他睡著了,直到話筒裡傳來掛上電話的輕輕一響。
流蘇懷疑這一切都是一個夢。
***
接下來一段寫的是流蘇的大澈大悟。
隔天范柳原表現得若無其事,彷彿昨晚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們照樣出去玩了一整天。
流蘇忽然發現好多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
甚至有人喊流蘇:范太太。
流蘇尷尬。
范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呢!」
流蘇變色。
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這幾句話,流蘇大夢初醒。
原來一切都是范柳原有意為之。
他就是要在人前做出種種親熱的舉動,好讓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是有親密關係的。
如此一來,流蘇沒臉回上海,除了當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但是如果她遂了他的意,稱了他的心,那她才是真的徹徹底底的輸了。
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
她偏不!
枉擔了虛名又如何?只要他沒得到她,他都還是有可能回到她這邊的。
於是流蘇把心一橫,決定回上海去。
范柳原也不挽留,只說送她回去。
*** ***
(三) 上海
這下好了,白公館整個暗地裡沸騰了。
六妹鎩羽而歸!!!
整個秋天,白公館不但忙著明裡暗裡的給流蘇難看,還想盡了辦法讓親朋好友們都知道。
流蘇是受盡了屈辱,但還是咬牙忍著。
忍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終於從香港發了電報到白公館,要接流蘇到香港。
白老太太把流蘇叫去,要她去香港。
流蘇哭了。
她就這樣的下賤麼?
但她還是離開了上海,再度去到香港。
*** ***
(四) 香港
故事第二個高潮。
一到香港,范柳原拿出他對女人油腔滑調的本事,對流蘇說:「你就是我的藥。」
她住的還是淺水灣飯店,上次的那間房。
半夜兩點,流蘇從浴室出來,踩到一隻鞋子。
范柳原在她的房間裡。
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裡看月亮。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
至此,流蘇明白過來。
那晚,真的不是夢。
同時她也確定了,范柳原是真的愛她。
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
流蘇心寒了,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拆髮網。
范柳原走過來,吻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
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省略)。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
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
翌日,范柳原就跟流蘇說,一個星期後,他要上英國去,可能去個一年半載。
流蘇希望他能帶上她,但范柳原直接說了不可能。
范柳原問她要待香港還是回上海。
流蘇當然不願意回上海。
但留在香港也是一個風險。
流蘇琢磨著,一個星期的愛,能為她抓住范柳原的心嗎?
但反過來想,范柳原是個沒長性的人,一個星期讓他還沒有機會厭倦她。
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
......(省略)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
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
於是范柳原為流蘇在香港租了一間房子,還幫她請了一個帶著小孩的女傭人阿栗。
房子對於流蘇一個人來說,是太大了。
遠離了人多嘴雜又擁擠的白家,這裡顯得相當清靜。
她想,以後開怎麼消磨時間?
她唯一的學識,只能讓她當個賢慧的家庭主婦和母親。
但是這裡無家可操持,范柳原也不要小孩。
找徐太太?
但她也不想往姨太太的路子上走:打牌、姘戲子、抽鴉片......
***
1941年,12月七日,砲聲響起。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
她打電話給徐太太,卻直到下午才打通,但無人接聽。
徐先生徐太太想必已經匆匆出走逃離去了。
飛彈砲彈不斷的射來射去,在耳畔震耳欲聾的響著。
流蘇沒了主意。
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關上了蓋。
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都關在裡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命了,˙ 一睜眼卻還活著。
炸彈轟個沒完,第二天,范柳原卻意外的出現了。
流蘇一見到范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的摟住他的手臂。
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霸?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
流蘇問他的船沒開出去嗎?
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船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
兩人並排躺在運貨車廂裡,一路顛簸。
流蘇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
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
兩人都笑了。
在淺水灣飯店,頭兩日還住在樓上房間,但糧食要分給士兵,他們每餐只得兩片餅乾。
後來打到淺水灣這裡,所有的客人都只能躲在樓下。
子彈飛來飛去,打得牆都坍塌了,大家無處可躲,只好坐下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有柳原在她身邊。
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
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
就是死了,也沒有一個人孤身死得乾淨爽利。
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
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
飯店裡的人全都像城中走去。
流蘇與柳原也走著。
他們都沒有說話。
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
──這一句,倒是讓我想起了寶玉和黛玉。(笑~~~
回到家,他們發現家裡亂七八糟,應該是被帶著女人的英國士兵住過。
女傭人早就不知去向,他們倆人要吃飯就得自己來。
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還有,卻沒有水。
貴公子范柳原得去汲水。
兩人每天忙著張羅吃的和打掃,粗重活也都要自己來。
夜晚,流蘇抱著被子坐著,聽淒涼的風聲。
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
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
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她的棉被,擁抱著他。
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
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再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
接近尾聲的一段,也是全篇最甜的一段。
一天,他們在街上碰到了印度公主,和他們倆一樣,都是狼狽的。
包養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印度巡捕家裡。
范柳原順口邀她來家裡吃飯。
戰亂中,那一餐當然是寒酸的。
柳原對薩黑荑妮說,他和流蘇結婚了。
流蘇沒聽懂他們的對話。
他們送薩黑荑妮到門口。
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
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低下了頭,落下淚來。
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裡去登報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親戚們。」
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了出來,順勢往後一倒,靠在他身上。
柳原伸手到她的面前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他們進了城,戰後的荒涼,讓柳原打起顫來。
他又提起了"生死契闊",以及"我們哪兒做得了主"的話來。
流蘇變了臉,柳原忙笑說:不說了,不說了。
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
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
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功夫戀愛?」
***
結婚啟事在報紙上刊登出來,柳原辦了酒席請客。
香港上海恢復交通之後,他們就回到了上海。
流蘇在白家那邊,也算報了仇了。
柳原現在從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
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些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甚麼是因?甚麼是果?
......(省略)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不愧是張愛玲。
才剛甜完,筆鋒一轉,就又把一切拉回了現實。
范柳原玩慣了的,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至少他把流蘇視作是正妻。
這當然也是流蘇一開始就要的。
只是老公是這樣的人,她能不悵惘嗎?
連我都悵惘了。
只不過,比起源氏物語裡那位讓我心痛萬分的紫夫人,流蘇的命運是好上太多太多了。
結尾最後的胡琴,呼應了小說開頭的胡琴。
說不盡的蒼涼故事!
張愛玲,就是不肯好好的讓人甜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