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an的玩藝筆記本

 

梁太太有個情人叫司徒協，他也看上了薇龍。

一天雨夜，他們三個人擠在一輛車裡，

司徒協送了姑媽一個金剛石手鐲，也套了一個同樣的到薇龍手上。

薇龍推卻不了，只得收了。

 

當晚，薇龍細細回想到姑媽家的三個月來，

『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點名了；

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

薇龍不是傻子，她不是不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

司徒協不會白白送她一隻昂貴的手鐲，而且顯然司徒協也是跟姑媽串通好了的。

 

薇龍的掙扎開始了。

她不想這一次被姑媽犧牲之後，將來可能面臨的一次又一次的被犧牲。

唯一逃離的方法，就是離開。

但可悲的是，她已經離不開姑媽帶給她的這種浮華的日子了。

 

於是薇龍開始思索，如何能離開姑媽，同時又可以繼續過著這樣驕奢的生活？

答案當然就是找一個有錢人嫁了。

但是薇龍並不想像姑媽那樣，只純粹的為了錢而嫁人。

她眼看著已經老去的姑媽，拼命的周旋在各種男人之間，

費盡心思的想要從他們身上去填補自己心中那永遠填不滿的空缺與空洞，

薇龍還是想要找一個自己愛的人嫁了。

 

有錢，有愛情。

魚與熊掌，她都想要！

同時她也很清楚這麼完美的事情，要發生的機率真是太低太低了。

 

於是薇龍想起了喬琪喬。

小說裡寫道：『她覺得她和她心裡的喬琪的一場掙扎，她已經筋疲力盡了，無力再延長下去，她對愛認了輸。』

她還算有點清醒。

『也許喬琪的追求她不過是一時的高興；也許她對任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薇龍想的是「也許」。

其實她應該知道不是「也許」，而是「一定」。

但是她用「也許」來跟自己說話。

 

然後薇龍戀愛腦了，她幫自己編織了一個美夢。

 

小說裡寫道：『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誠意的表示的話，她一定會答應他。

的確，在過去，喬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聰明了，

他的人生觀太消極，他周圍的人沒有人能懂得他的......(省略)。

幸而現在他還年青，只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甚麼事不能做？

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

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薇龍想法變了，再見到喬琪的時候，態度自然而然微妙的轉變了。

喬琪當然察覺出來了。

 

再來就是經典的一段兩人對話。

 

喬琪和薇龍和一群年輕人相約到山頂去玩，

薇龍累了，喬琪便陪她先稍作休息，讓其他人繼續上山頂去。

兩個人安安靜靜坐著，望著寧靜的山景。

 

薇龍這時一邊拔著草，一邊緩緩問喬琪：『喬琪，你從來沒有做過未來的打算麼？』

喬琪笑回：『怎麼沒有？譬如說，我打算來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話。』

薇龍還沒說出話，喬琪又接著說：『我打算來看你，有要緊話和你說。我想知道你關於婚姻的意見。』

能看出薇龍的想法，喬其這花花公子真的當之無愧。

說得薇龍心裡一震。

 

喬琪直接了當對薇龍說道：『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

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薇龍，你太好了。

你這樣為妳姑媽利用著，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

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麼？

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點快樂。』

說著，喬琪就低頭吻薇龍。

此時薇龍已經聽呆了。

喬琪繼續低聲說道：

『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好一個世紀渣男，說渣話前都不用打草稿，可見得有多熟練。

一席話，把薇龍原先的盤算打了個粉粹。

 

小說裡寫薇龍的反應：

『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彷彿一連向後猛跌了十來丈遠，人有點暈眩。』

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嗇的人！』

喬琪道：『我給你快樂。世上有比這更難得的東西嗎？』

然後薇龍當然就爆哭了。

 

渣男內心沒有任何波瀾，更沒有讓何的動搖。

當晚如喬琪所說的有月亮，喬琪便趁著月色偷偷溜進了薇龍的房間，與薇龍雲雨一翻。

趁著天還黑，喬琪準備趕緊離開，結果撞上了睨兒。

睨兒很明白喬琪是來做甚麼的，喬琪說沒兩句話，就對睨兒毛手毛腳，最後還跟著睨兒進了她的房間。

 

另一邊，薇龍靜靜地躺在床上，心情算是平靜。

後來她走到陽台上，她自認為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她分析自己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

剛開始是因為喬琪迷人的魅力，後來是因為喬琪不愛她。

小說寫道：『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

 

喬琪真的很高明。

 

接下來薇龍的想法也真的可憐。

一種好似清晰，但卻又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想法。

『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

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一剎那。

──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

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

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

 

然後薇龍彷彿有了新的勇氣：

『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還有了一層更深的、嶄新的體悟：

『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罈子，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點出來點綴他的花園。

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裡的人一樣傻麼！

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

她說服了自己，接受了喬琪的理念。

 

但是她在委身喬琪後那自以為清明的想法，

與各種嶄新的、給她身體注入新血的人生新體悟，

轉眼間，就又被喬琪親手給再次粉碎了。

碎得滿地都是渣。

 

她從陽台上，在朦朧的晨曦微光中，看見了喬琪與睨兒緊緊依偎在一起。

 

這回，薇龍把剩下的夜給哭完了。

甚麼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都是渣。

夢都還沒作熱，就被澆了北極的冰水。

 

薇龍按奈不住，跑去大打了睨兒一頓，驚動了梁家一堆的僕人和梁太太。

梁太太把睨兒叫到密室詢問。

睨兒實話謊話參在一起講，省略自己與喬琪的事，巧妙地把一些責任推到薇龍身上。

 

睨兒聰明，梁太太也不是個笨蛋，稍一琢磨就知道事情該是怎樣的了。

梁太太氣炸了。

她自己費了一番心思，勾不到喬琪不說，還先後把睇睇、薇龍和睨兒這三名手下大將先後折在喬琪手中。

她能不氣！

她的老相好還等著薇龍呢！

 

薑是老的辣，梁太太去找了薇龍，平心靜氣好說歹說，想要保住薇龍這名菁英。

但是薇龍心裡不好受，說話帶刺。

梁太太是個厲害人物，反唇相譏，幾句就戳到重點。

梁太太：『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

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

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老了。

你呀──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甚麼田地！』

 

梁太太一番話說到薇龍心坎兒上，聽得薇龍嚇得臉色都白了。

 

梁太太繼續一大串話說了下去：

『......(省略)。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閒話。

這一類的閒話，說的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甚麼妨礙。

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

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

......(省略)。』

 

薇龍心裡只認定和喬琪完了，口口聲聲說回上海去。

梁太太這心機女遊說：

『你真要爭回這口氣來，你得收服喬琪喬。

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丟了他也好，留著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

 

但是薇龍執意不肯留。

她彷彿果斷而又意志堅定。

她對姑媽說：

『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

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

說得這麼有決心，梁太太也說不下去了。

但是薇龍真是如此嗎？

張愛玲是這麼描寫的：『(薇龍)出著神，臉上帶著一點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

 

山不轉路轉，梁太太轉身就去找喬琪喬，一半的恐嚇。

喬琪知道事情露餡了，因為早算準了不會發生甚麼事，所以一點也不緊張，

反而老神在在的和梁太太一起商討對策。

 

第二天，喬琪喬對薇龍奪命連環摳，發動鮮花攻勢，花裡還有短信。

薇龍下山買船票，回程時碰到下大雨，回到梁太太家後就病倒了，一病不輕。

病中，她想起了家，想起了家人，那『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

 

薇龍從夏天病到秋天，她突然懷疑自己是因為潛意識的想留在香港，所以一病就是這麼久。

薇龍重新思索了。

小說寫道：『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適當的出路。

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

薇龍深知，認真讀完大學後出去找一份工作，那份薪水絕對不可能供得起她現在的生活方式。

差太遠了。

更何況現在還不用辛苦工作呢。

 

她又想：『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

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

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

 

然後薇龍又開始催眠自己了。

『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

此念頭一出，薇龍便開始幻想。

她很擔心，以後到了喬琪需要她的那一天，她卻因為去遷就了另一種的生活型態，脫離了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太久，沒有辦法再成為這裡的人，而沒有辦法好好的與喬琪在一起。

 

薇龍再度陷入掙扎，在走與不走間拿不定主意。

她還是下山去買船票了，看起來是「走」這個選項驚險的就要獲勝，

但是回去時，喬琪喬出現了。

不用說，應該就是梁太太通知的喬琪。

 

喬琪喬駕著車，也不下車去找薇龍，就是緩緩跟著她。

薇龍大病初癒，體力尚未全部恢復，爬山爬了一半，停下來休息。

她以為喬琪喬會趁此時來跟她表白一番，結果喬琪喬只是坐在車子裡看她。

看得她心裡一抽一抽的痛。

 

回到梁太太家，薇龍就改變了主意。

喬琪喬真的是太高招了！

 

薇龍找到了梁太太，問喬琪喬不結婚，是否有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係？

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至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

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得舒服一點，

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啟是好做的？

若是新娘子自己有點錢，也可以少受點氣，少看許多怪嘴臉。』

這話太明白了，喬琪喬要娶的女孩，必須得有錢。

 

薇龍說：『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

又說：『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有開口問司徒協要甚麼，他就給了我那隻鐲子。』

梁太太故意舉了薇龍的缺點，說她臉嫩，心軟，脾氣大，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沒這方面的天分。

薇龍便說要學。

 

因為薇龍認真學習，又有梁太太從旁提點，薇龍居然混得風生水起。

於是，她和喬琪喬訂婚了，訂婚消息還在報紙上發表。

都饒是這麼著了，喬琪喬對這門婚事還是有點猶豫，梁太太苦口婆心勸他一番話。

最後梁太太非常沒良心的說：

『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儘可以離婚。

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姦。

你要抓到對方犯姦的證據，那還不容易？』

 

梁太太真的是厲害，跟薇龍說一套，在喬琪面前又是反過來的一套。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嘴怎麼沒有歪掉？

 

更沒良心的是，喬琪喬就被梁太太這樣說服了，和薇龍結了婚。

婚後，梁太太撥了別墅樓下三間房給他們夫妻住，喬琪琪等同被招贅。

薇龍的生活很忙碌，『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是甚麼支撐著薇龍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下去？

小說寫道：『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

甚麼樣的快樂？

就是喬琪喬答應給她的快樂。

那可憐可悲，沒有明天，鴕鳥般的快樂。

 

一天，薇龍和喬琪喬去逛灣仔，

在那裏，張愛玲寫了這麼一段。

『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

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

『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畫。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薇龍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沒有明天，沒有未來，只能一晌貪歡的女人。

 

在灣仔，因為一個旗袍著火的小插曲，兩人笑了一會，

然後喬琪喬說：『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

薇龍嘆道：『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

喬琪：『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

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

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

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甚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傻女孩。

 

灣仔那裡有英國士兵來尋花問柳，有幾個醉醺醺的英國兵把薇龍誤認為是妓女。

喬琪喬趕忙把薇龍拉進車裡，開了車就急忙離開了灣仔。

 

車內，喬琪喬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作甚麼人了？』

薇龍道：『我跟她們有甚麼分別？』

喬琪喬在開車，一手掩住她的嘴：『你再胡說──』

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願的。』

這是小說裡對話的最後一句。

黑暗的汽車裡，喬琪喬沒有看薇龍，但是他知道她哭了。

 

寫到這裡，我腦中只出現一句大家的玩笑話：笑著笑著，就哭了。

這情景，這表情，最後薇龍演給我看了。

薇龍墮落了自己，把自己投進無盡的黑暗裡，看似抓住了她想要的東西，魚與熊掌都兼得了。

一個吃軟飯的渣男，犧牲自己美色換來的金錢。

虛無縹緲的魚與熊掌，讓人在快樂中絕望，在絕望中快樂。

薇龍只能清醒的欺騙自己，像鴕鳥般把頭埋進沙子裡。

不去看，不去想，一天過一天。

有時我會想，等到薇龍年華老去，無法再用自己的年輕與美貌去換得這一切時，

她會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