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an的玩藝筆記本

 

再讀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上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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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蕊趴在振保的身上哭了起來。

她哭得很厲害，哭到停不下來。

然後振保說了一大段決定性的渣話。

 

振保：『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與我們的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

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

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告訴他，都是你的錯了。

......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我握緊了拳頭。

這段渣話，從前讀時就很想握拳頭揍人。

現在再讀，還想把書往振保臉上砸過去。

 

好經典的一段渣話，完全可以留在渣男名冊錄裡了。

 

 聽完振保這一段渣話，但凡是女人都該心碎心死了。

小說裡嬌蕊對這段渣話的反應也很精彩。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田地。

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接下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爬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境，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小時......』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

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彷彿是離他很遠很遠的事。』

我覺得嬌蕊做得很好。

不必死纏爛打，不必委屈求全，

不必戀愛腦，還期盼這男人會為她和她一起義無反顧。

瀟灑地走了，獨自痛苦，也好過再糾纏下去。

 

再接下來，那聖潔的妻，白玫瑰孟烟鸝，終於登場了。

振保的媽媽哭著要他結婚，他就托媽媽托人幫他介紹。

孟烟鸝二十二歲，即將大學畢業，與振保家門當戶對。

振保一看見她，就決定是她了。

 

下圖，張愛玲畫的孟烟鸝。

 

孟烟鸝完全就是嬌蕊的對照組。

當然她的相貌是美的，但是個性一點也不活潑，說好聽是文靜內向，說白了是無聊呆版。

她朋友少，話也少，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保守羞澀，幾乎像塊木頭。

完完全全與嬌蕊相反的一個清白女孩子。

振保和她約會，索然無味。

不過她還年輕，年輕的美，暫時還能掩飾掉她的索然無味。

 

重點是，振保知道這是他要娶回家的對象。

 

只不過，一旦結了婚，當孟烟鸝從年輕女孩變成一位少婦後，她身上那索然無味就蹦的一下跳了出來。

像是打開禮物盒子跳出來的小丑一樣，在你面前一覽無遺的亮相。

與之前風情萬種嬌媚風流的嬌蕊一相比，孟烟鸝各方面都讓振保食之無味。

於是振保開始規律的在外面嫖。

 

婚姻裡，孟烟鸝與振保相處，振保就是主導者，

而孟烟鸝就彷彿是沒有主見的娃娃，凡事都以振保為主，

振保還會當著別人，甚至是傭人的面前斥責她，讓她沒有面子。

振保真的很會挑老婆，這正合了他在巴黎嫖了那個街頭妓女之後立下的決心。

『他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在那袖珍世界裡，他是絕對的主人。』

他就是孟烟鸝的主人。

他是這個家的主人。

 

有一點很有趣，因為只有在新來不知底細的傭人面前，孟烟鸝還可以擺幾天少奶奶的款兒，

所以她倒是喜歡三天兩頭的就換傭人。

感覺挺同情她的。

 

振保是個孝順的兒子，婚後把媽媽也接來同住，

不管婚前振保媽媽是不是滿意這樁婚事，總之一結了婚，婆婆就是看媳婦兒不順眼。

婆媳問題一點一點累積了起來，後來孟烟鸝生了個女兒，婆婆不滿意沒生兒子，

偏巧孟烟鸝又因為生產不順，認為自己吃了苦，可以稍稍任性一回，

於是婆媳鬧僵了。

振保從中調停，事情沒有鬧大，但是他媽媽賭氣搬回老家。

 

兩個女人的戰爭讓振保對兩個女人都失望。

老婆不夠溫順，原來婚前的柔順都是假的。

媽媽不給他留面子，讓他落下了不孝的名聲。

 

小說裡有關孟烟鸝的部分，對我而言，相對於嬌蕊的部分，乏味許多。

就跟孟烟鸝的個性一樣，哈~

也是張愛玲厲害，婚姻生活描寫得太過寫實。

小說最後的一段高潮，我覺得還是由嬌蕊帶了起來。

 

振保與嬌蕊偶遇了。

 

振保和篤保一同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婦人抱著個孩子。

婦人就是嬌蕊。

小說形容這時的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所擔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

篤保笑著和她打招呼，口裡稱呼嬌蕊「朱太太」。

這時振保才想起來，嬌蕊再嫁了。

 

三個人閒聊起來，有篤保在，彷彿振保與嬌蕊之間從沒過甚麼。

這也多虧了知情但裝作不知的篤保幫了一把。

但是篤保提前下車，就只剩下了振保和嬌蕊了。

 

這麼重要的一段重逢橋段，小說裡寫道：

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你好麼？』

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

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

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

『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

振保把手捲著她兒子的海軍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

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甚麼就是甚麼。』

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

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去做甚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

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下面振保的這一段描寫十分精彩。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忌妒。

嬌蕊道：『你呢？你好嗎？』

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裡，

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

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省略)。

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

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在這一類的會晤裡，如果有人必須哭泣，那應當是她。

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

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

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响，說：『你是這裡下車吧？』

 

這一段重逢高潮，在嬌蕊淡淡的說話聲中結束了。

振保內心的波濤，比嬌蕊內心的翻湧多得多。

在他的認知裡，他自大的認為哭的人只會是嬌蕊，不是他。

結果嬌蕊比他平靜多了。

很大的不同是，嬌蕊從振保之後，學會了愛。

但是振保並沒有在嬌蕊之後，學會去愛。

 

這些年來，振保娶親，忙著事業，忙著當有好名聲的好人，對朋友好，對媽媽弟妹好。

他忙著鞏固自己的王朝，將自己的世界打造成他心中所想所要的樣子。

反觀嬌蕊學會了愛之後，繼續往前走，勇敢地再愛了。

愛使嬌蕊找到了生命的一層意義。

這與只費盡心思鞏固自己王朝，卻始終沒有學會愛的振保，在內心深處靈魂深處形成了強烈對比。

 

與嬌蕊重逢的那天，回家後，振保等不及七歲的女兒放學，急著開飯。

小說裡寫道：『他吃得很多，彷彿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心裡的空虛。』

他在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打造的世界裡，品嘗著空虛。

他看妻子越發不順眼。

嬌蕊是老了，不復當年的美貌，但她卻連老，都老得有滋有味，放久的糖終歸還是甜的。

而他的結髮妻子，結婚八年，按照小說的形容，依然「空洞白淨」，他怎麼都嘗不出滋味來。

 

與嬌蕊的過往，並沒有被他不見天日的埋葬，反而如暗香般暗暗的縈繞在他心底。

某天，下雨了，他雇車回家要拿雨衣，這場景勾出了暗香，輕輕飄了出來。

振保不由想起從前和嬌蕊的事。

就是那天他回士洪家拿大衣，撞見了嬌蕊依偎在他大衣旁的那一天。

正是那天晚上，振保衝破了道德之網，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和嬌蕊在一起了。

那決定性的一天。

他邊走邊『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裡』，

回憶之外，進家門後的振保，撞見的不再是依偎在他大衣旁的嬌蕊，

而是他的妻子與一個裁縫。

 

振保的直覺是敏銳的，觀察力也有福爾摩斯的功力，他嗅出推測出了妻子與裁縫的端倪。

(福爾摩斯表示不高興：我更高階好嗎！)

振保不愛妻子，長期以來一直自高處垂下眼睛俯視著自己的妻子。

終於，這被他貶低漠視的妻子，也背地裡偷偷摸摸找到了滋潤自己了無生氣的生命的方式。

 

孟烟鸝害怕被振保看了出來，一直小心翼翼地窺探著振保。

振保沒有表現出甚麼，孟烟鸝放心了，但振保卻更加的厭惡她了。

他一手打造的王朝裡，這是他欽點的皇后，儘管只是個愚笨的背景板，還是他欽點的唯一皇后。

現在這愚昧皇后居然給他戴綠帽子了！

就連出軌的對象也都是那麼的猥瑣，讓人瞧不上！

 

被背叛的振保開始公開在外面肆無忌憚地玩女人，喝醉了才回家，或乾脆不回家。

孟烟鸝總幫他找藉口。

但是振保越來越過分，有一次甚至帶著外面的女人故意坐車回家拿錢。

他內心撕裂出一個大口子，積壓的種種不滿與怨毒蜂湧而出，都在這裡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他簡直崩潰了。

 

『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

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省略)，

大約是烟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蕾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色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團茶污。

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省略)，

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

──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然後振保自暴自棄了，彷彿無力再維繫他辛辛苦苦造好的宮殿。

他不拿錢回家養家，孟烟鸝到處哭訴。

社會開始同情孟烟鸝了，孟烟鸝突然間擁有了一些從前沒擁有的東西。

 

但是振保真的從此就放棄了他多年來苦心經營起來的一切嗎？

答案是沒有。

某天晚上，他回家了，篤保在和孟烟鸝說話，孟烟鸝應該又在訴苦。

振保過去心平氣和的和篤保聊天，然後若無其事地上樓回房去睡覺。

孟烟鸝驚訝著振保的平和。

 

後來孟烟鸝上樓去，振保聽見她來了，便把櫃子上的檯燈熱水瓶往地上一掃，框啷一下碎了滿地。

這應當是呼應了前面的「砸碎它/他」。

接著他撿起燈的鐵座子往孟烟鸝丟了過去。

孟烟鸝狼狽逃了出去。

振保覺得他贏了，然後他笑了。

笑著笑著，就哭了......

 

半夜他被蚊子咬醒，起來看到地板上孟烟鸝的繡花鞋，『像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

振保覺得『他舊日的良善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

小說最後一句話：『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以前不太明白這樣的結局。

現在我會想，沒錯，振保這一生費盡心機力氣，都在建立他的王朝世界，

他這一生都在尋求社會給他的好名聲好地位，

本來他也得到了，又何苦放棄？

當習慣了那樣的人，偶然間螺絲鬆了，叛逆一下，抗議一下，瘋狂一下，也就盡夠了，

總不必把自己的一生都搭了進去，賠光了自己的全部。

 

振保真是讓我非常無言的一個男人，徹頭徹尾的自私。

至於孟烟鸝，雖然會覺得她可憐，但是她的個性好像也讓我喜歡不起來。

之前讀，就最心疼嬌蕊，現在依然。

當然，我是心疼學會了愛之後的嬌蕊，想要為愛義無反顧的嬌蕊。

看清振保後，放手離開的她，那段日子不管是在現實生活裡，亦或是心裡，有多痛，有多難，可想而知。

還好她都走過了，得到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張愛玲細膩的筆觸很美，許多事情淡淡帶過，就能在我心底無聲投下一顆大石。

她將振保這種類型的男人觀察得太仔細，寫得太寫實了，

讓人感嘆、唏噓又苦澀。

婚姻的部分也寫實到讓人無奈。

我想，偶爾還是不要清醒，需要做個夢。

追部古偶劇吧，裡面的男主角，各個都是癡情種，會用盡方法護女主周全，為女主犧牲一切。

嗯，不錯的選則，哈~